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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寞的游戏 by 袁哲生

袁哲生作品,他已离世。

寂寞的游戏

这个故事一直烙印在我心底,陪伴我成长,像是一则寓言。它描写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,在一个很偶然的时刻降临时,他很本能、很熟练地走向他生命开始之前(或是结束之后)的那一点去。

走向死亡

现在回想起来,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喜欢捉迷藏的原因:它一开始就引人入胜,并且充满期待。当扮鬼的同伴处心积虑地想找出我们,我们却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体,紧绷着神经,盯着向我们寻来的同伴时,我总是感到自己深陷在一股漆黑的幸福之中无法自拔。通常,在这段游戏中最静谧、最美好的时刻里,我会轻轻地从裤袋里搜出一颗压得皱皱的糖果来,剥进嘴里,再用那把油亮亮的小刀把糖果纸切成雪花般的碎片,一面品尝烟消云散的滋味,一面咀嚼糖果的甜美。

在扮鬼的人愈来愈接近我,就要发现我的那一刻,和其他人一样,我也撕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声,然后在争先恐后的赛跑中,和同伴一路狂奔回到游戏的起点,上气不接下气的,我们沉浸在一阵虚脱之中,失去一切感觉……这是捉迷藏游戏的另一项迷人之处,它总是把我们带回到游戏的起点,而且从不枯燥。

我喜欢这些文字,一种陌生的熟悉

他说:“学生时代是人生最好的黄金时期。”想到未来还会比现在更糟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,几乎要发抖起来。

我以前从未想过,最好是意味着什么。意味着以后的日子都在走下坡路。

我们的村子构造很简单,就像一条大拉链,中央一条马路直通到底,两边延伸出许多平行的小巷子,绿油油的树叶从围墙后面伸出头来,家家户户都是头对头、尾朝尾。

太形象了

面对这样令人感动的一幕,我只想静静地沉浸在那份完美的消失之中……我很羡慕那艘潜水艇,羡慕得几乎想要哭起来。

消失

那时,我在心底深深渴望着能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,然后驾驶着孔兆年的潜水艇,整天在阳明湖底下绕来绕去,把那些虾子和乌龟的眼珠子都吓得掉出来,浮到湖面上。一想到那满满一湖的眼珠子,我就得意得禁不住想要笑出来。还有什么比潜水艇更会躲藏的呢?潜水艇倏地潜入水底,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,在水中无声地移动着,那样地滴水不漏又没有半点缝隙,还有什么比这一小方空格更隐秘、更令人期望的呢?

我看到我躺在木板床上,像一只死老鼠。我发现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。我奋力划动双臂,转过身去背对自己。我的泪滴从空中滚落,穿过屋瓦,滴在我的额头上,发出一串冰冷的水声。

悲哀

看着地上的碎叶片,我心底的窃笑化作一团拥挤、细小的水泡,不断地上升扩大,发出像豆荚绽裂般的清脆声。

真好

父亲的轮廓

我永远记得和父亲并肩坐在空荡、黑暗的体育馆长椅上,而心里渴望着时光永远停止,或是快速跨过的情景。父亲先是取出温热的蒸饺和我一起吃,他细心地把白色保丽龙的盒子掀开,然后为我撕开卫生竹筷子的封套。我知道那是父亲在夜市入口的小摊上买的,摊子后面是宏光钟表行,隔壁是间杂货铺,杂货铺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包包的干鱿鱼和紫菜,老板娘是个扎着一条蓝围裙的胖女人……父亲取出口袋里的卫生纸放在我前面备用,他像面对一位长辈似的对待我,令我终生感激。我知道父亲拙于言辞,在面对生命中难以省略的伤痛时,更无力打破沉默。吃蒸饺的时候,我想起那些蒸饺原先排列在小蒸笼里冒着蒸汽的模样;我想起那个卖蒸饺的老人坐在圆凳上,被一团团白色水汽模糊了脸孔的形象;我仿佛看见父亲孤独地走上前去,两眼茫茫的老人从圆凳上站起来,剥下一只保丽龙盒子,再给它穿上一层透明的塑胶袋,然后掀开其中的一个蒸笼盖……我想到那些蒸饺原先蹲在竹笼子里高兴地窃窃私语着的样子,我想到这个世界上必定还有类似蒸笼那样温热且快乐的角落。那天晚上,是个寒冷的夏夜,父亲和我相对无语,临走前,他对我说了一句话:“ 好好活下去,不一定要在意别人的话,人生有时候要走自己的路 。”

那句话同时把我和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父亲成了我心目中的无名英雄,我永远忘不了,那天晚上,他为了避过校门口警卫的询问,索性爬墙离开的那一幕。在淡蓝色的月光映照下,他奋力攀上围墙,骑在墙顶上向我挥手,并且很诚恳地将手掌划向眉梢,向我行了一个军礼,然后才纵身跳落校外的小路上。我站在墙内,听到父亲落地的一声轻响,顿时热泪盈眶。我紧握双拳, 叮嘱自己永远不可再有想死的念头

背着母亲,我偷偷到父亲出事的现场去了几次,每次都待上很长的时间。父亲在我心中的无名英雄形象,变成了一个用白色漆线勾勒在柏油路面上的空白轮廓,肢体虽然扭曲,但是依然完整。南来北往的车辆不断地从父亲的轮廓上压辗而过,每压一回,关于父亲的生前种种便更加清晰起来。父亲依旧活在我的心中,依然继续为我增添新的记忆,只是不再与我分担新的悲伤。

父亲的轮廓日益模糊、褪色,终至消失不见。旧的路面被刮掉了,重新铺上一层新的碎石和柏油。那份曾经不止一次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将永远埋藏,不为外人所知,包括父亲在内。

父亲走后,我已习惯睡前不再将房门锁上。母亲几乎每夜都会来到我的房里,不同的是,她从不在我的书桌上留下任何字句,也从不扭亮任何一点灯光。我依旧像从前那样:在母亲转动门把的时候翻过身去面对墙壁,眯着双眼;我依然不敢贸然起身惊动母亲,依然没有勇气在那样的时刻里与母亲的眼神相对。

突然有一个晚上,当母亲走进来的那一刻,我从床上坐起来,叫唤了一声:“妈!”我听到母亲立在门边的黑影渐渐发出沉重的呼吸,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,母亲的轮廓开始颤动、啜泣起来。我对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后悔,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终于到来的时刻。

母亲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那样,将门重新掩上、离去。我的眼前又恢复成一片黑暗。我坐在床沿,紧握双拳,心中又重新燃起了一股想死的念头。

没有窗户的房间

鲔(wěi)鱼